2005年1月19日,星期三(GSM+8 北京时间)
浙江法制报 > 第十二版:经典阅读 改变文字大小:   | 打印 | 关闭 
为历史流泪:亲历战后伊拉克

  作为中国惟一一家常驻伊拉克新闻机构新华社的首席记者,我在伊拉克呆了整整8个月。在我32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,我终于告别了仍然到处是硝烟的伊拉克。在北京树叶金黄、天高云淡的秋天,我像刚从窒息中苏醒的人那样,贪婪地呼吸着和平和宁静。
  我身上仍然还带着硝烟的味道。回到北京最初的几天里,我出门依然是那种随时被人瞄准的感觉。坐进出租车里,我的第一反应是能不能用什么东西把车窗挡上,以免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坐了一个“外国人”而遭到跟踪和绑架。
  我经常会突然陷入一种沉思,陷入一种对巴格达往事的回忆。当我渐渐重新习惯了和平的时候,我开始变得特别敏感。季节变换、起风落雨、街头散步、朋友聚餐……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人生琐事,在我眼里有了特别的意义。我开始理解爆炸和枪声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物质世界,还有人的精神世界。
  安全感和生命的尊严没有了,战争将人变得如同蝼蚁。
  老家的朋友强沫曾为我的平安归来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,期间擅长丹青的刘岚特意泼墨挥毫,寥寥数笔画了一幅“忘忧草”给我。现在这幅《忘忧草》就挂在我北京的居室里。我经常凝望“忘忧”二字浮想联翩。一方面,从巴格达平安归来,还有什么忧愁之事值得牵肠挂肚呢?另一方面,我的同事、朋友还坚守巴格达,每天都有血腥的消息从那片古老的文明故地传来,我又如何能够忘记忧愁?
  北京一所大学的学生会请我去讲述在伊拉克的经历。走进久违的校园,看到贴在食堂附近的这次讲座的海报,我立即想起在耶路撒冷、加沙和巴格达,贴在大街上的死难者照片和充满仇恨的标语。能在和平的环境中远观战争也许是一种双倍的福分,但我们不仅仅是战争的看客,我们是这个依然存在战争和杀戮的世界的一员;我们暂时不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,但我们依然是战争逻辑的潜在受害者。
  讲座中不断有同学递上纸条。其中一张纸条写道:“谢谢您告诉了我一个真实而远远超出我想像的世界。”还有一张纸条问:“面对种种悲剧、灾难、困难和恐惧,你哭过吗?”我没有哭过。但是,远离了那些悲剧、灾难、困难和恐惧,我却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。
 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汽车上,我忽然非常伤感,泪水悄悄地湿润了眼睛。在那个我曾经追求和实践新闻理想的地方,人们正在爆炸和枪声中度日如年……
  伊拉克战争的主要战事已经结束,但战争仍然在以另外一种更加残酷的方式继续着。除了爆炸和杀戮,伊拉克很难传出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。伊拉克归来,所有的记忆并没有模糊。相反,在北京和平温暖的夜晚,那些伴随着爆炸和枪声的日子依然折磨着我的思绪。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一个真实的、超出人们想像的伊拉克完整地展现在国人面前。
  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我在伊拉克的笔记。今天发生在伊拉克的一切,都将成为明天的历史。然而,往往后人能读到的历史,多半是对当局者的颂扬和对英雄的赞美。人民所承受的苦难,人性在社会变迁中所受到的伤害和扭曲,往往很难从正史中读到。民主也好,自由也好,往往是政治家的遮羞布。对普通民众来说,如果一位母亲早晨送走她的几个孩子,到了傍晚不知道究竟谁还能活着回来,那么这位母亲将如何评价这个所谓的“新伊拉克”?
  关注战争状态下的人,关注被占领国家中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的生活和他们的喜怒哀乐,以一个中国记者的视角,真实地反映普通伊拉克民众在战后社会巨变中的生存状态,是我写作这本书最根本的出发点。
  书中的很多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巴格达邻居当中。
  当一个和我们有某种联系的人的鲜活的生命忽然冷却,当死亡和被绑架的威胁近在咫尺,我真切地感受到文明残酷的一面。我很难为那些打着各种各样旗号而进行杀戮的人叫好。
  我终于明白——杀戮没有理由,只有借口。